World Journal (New York) - World Journal (New York) - Weekly Supplement
齊邦媛
教學先特訓英文
誰都難以料到,我們的英文老師竟是《巨流河》的作者——齊邦媛先生。
2019年7月26日上午,偕拙荊和王德威兄前往桃園長庚養生文化村去探望齊邦媛先生。她大病初癒,剛回到養生村住所。齊老師高齡95 ,一生春風化雨,作育英才無數。台大歷史系和中文系研究生無不上過她的特訓班「高級英文」。她為帶領這群懵懵懂懂的學生攻下英文的灘頭堡,讓我們不再懼怕外語閱讀,立意為小子打開窺探西方文化的一個小窗口,委實煞費苦心。
開窗窺探西方文化
記得當時的課本之一,便是名家史東(Irving Stone, 1903-1989)的梵谷(Vincent Willem van Gogh, 18531890)傳——《生之慾》(Lust for Life);讀來津津有味,感動異常。這也是個人生平第一本從頭到尾完讀的英語小說。書的封面上有梵谷自畫像,像極我們班上同學,林瑞明(詩人林梵)。他是老師最鍾愛的學生,常不修邊幅,長滿了鬍鬚。有回老師給了他錢去填飽肚子,順便整理儀容。上完一年「高級英文」,只有一回去西門町看電影,碰巧坐在齊老師和另位女士的後面,並不敢打擾她們。此後再見面已是20多年後,王德威母親——姜允中女士作東,請齊老師、我們夫婦、李孝悌(他是老師的高材生),在「天廚菜館」吃午飯。該餐廳在台北以北方菜聞名。王家是長年老顧客,故老闆前來招呼,菜上得特別好。此回兩位年近古稀具傳奇性的女性,久別重逢,自然談笑風生,其樂融融。拙荊在宴席間,從各個角度拚命拍照;後來老師回了一張印有「打字機」的精美雅致的小卡片,意味深長,令人遐思。原來德威和齊老師有兩代的世交。德威兄的父親王鏡仁和齊老師的令尊(齊世英)在抗戰時,便曾是親密的戰友。來台之後,王先生無懼國民黨的白色恐怖,每星期離家三天去幫齊先生編輯《時與潮》,家人均蒙在鼓裡。德威在離台赴哈佛任教前,齊老師召故人之子敘舊,方得知此段原委。情誼自然非他人可比。而多年後,德威又協助《巨流河》各種外語的迻譯,俾便廣為流傳。兩代隆情高誼,直是佳談。
與錢穆是忘年之交
這回因齊老師擬把錢穆太老師的墨寶,贈送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收藏,以資紀念。德威兄要我親自前去接納,以示慎重,我遂欣喜交加,又有機會前去拜見老師。她一見面劈頭便說,你是那個「吳詠慧!」讓我相當詫異。和齊老師言談間,她稱和錢穆太老師因請教編譯館教科書的爭議,而成了忘年之交;曾多次去外雙溪的素書樓探望過錢先生,相談十分投趣。有天,錢先生便寫了一幅字,引用明代大儒高攀龍(景逸,1562-1626)的五言絕句贈她留念。齊老師如獲至寶,喜不勝收,掛在書房時時欣賞。但她最終考慮要將這幅墨寶送給史語所典藏,因為史語所有不少受教於她的高明弟子。老師用心良苦,非我們後輩得以窺知,只能說師生情誼所繫,感念再三。她復特別提到《巨流河》一書中,攸關錢穆老先生的敘述和評價,用了不少余(英時)老師的文本,卻未加以註明,頗感歉意。我安慰齊老師,您寫的是文學的自傳體,又不是撰寫正式學術論文,此事不用擔心。但她
還是耿耿於懷,一再叮囑我要向余老師鄭重致歉,好似脫不了學人的習性。齊老師和德威語及陳年往事,有一段攸關齊老師早年纏綿悱惻,哀怨感人的故事。原來年輕時她結識一位英挺有為的同學,後因世變,不得不分開。這位年輕人後來為了抗戰從軍去了。自忖性命難保,竟與老師訣別,誆稱已結交一位女友,勸老師自求幸福。沒想到,後來他在空戰中果真不幸殉職了。1947年,齊老師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靈,淚汪汪地離開了大陸傷心地,來到偏遠的台灣任教。日後和我們結下師生之緣。多年之後,齊老師方知事情的原委。有次趁德威兄前去大陸講學,老師遂託他尋覓這位烈士的墓碑。南京郊外有軍人公墓,德威去「陸軍公墓」,找了許久,均未能使命必達。最後,齊老師自行前往,果在「空軍公墓」尋得烈士的墓碑所
在。顯然冥冥之中自有安排!如此堅貞不渝的戀情,今日的人都只會當作童話裡面才會出現的故事。
遲暮之年完成鉅著
在那孤寂、幽靜的養生村,遲暮之年的齊老師卻能踽踽獨行,找到生命的寄託,逐字逐句完成風行兩岸三地的鉅著《巨流河》,過著「充實而有光輝」的人生。她與我們見面談話,時時洋溢著開朗樂觀的活力。齊老師對養生村甚為滿意,頻頻稱道企業家王永慶先生極有遠見的善舉,能設想至照料老年人的生活。她自己卻不期
然也變成養生村的活看板,吸引不少名人前來安居。但回家後,半夜讀了老師送我的《一生中的一天》(2017年出版的散文和日記合輯),頓然墜入幽暗的深淵,全然有異樣的對比,似乎在老師內心隱藏了無比的孤寂與淒涼。那回老師送的書,上面固然題了祝福我們的語詞,但腦海內浮現的盡是老師「最後的書房」所懸掛的「閱讀中的女士」(“The Reading Woman”)。哀傷、孤寂、專注而無奈。某夜,讀到一半,忽然心緒失衡,得了急性痛風。心疼和身痛遂合而為一。
訴他日本漢學厚實有餘,但國際化不夠。從此,他便決心把日本中國學的國際化當作目標。其實斯波並非多產的學者,但作品極為精要。往往能解決重要的議題,而開創出一個領域或引領新的研究方向。彷彿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——石黑一雄(1954—),雖才撰有七部長篇小說,但部部不同凡響,發人深省。
1968年他竟以德文發表〈馬克斯.韋伯對非歐洲社會歷史的貢獻:中國〉(“Max Webers Beitrag zur Geschichte nichteuropäischer Gesellschaften: China”),遂吸引了我的注意。因為湊巧,自己唸了若干韋伯的著作,在1985年曾疏理成一篇小文〈韋伯論中國的宗教:一個「比較研究」的典範〉,當時尚引起台灣社會學界一場小小的論辯。要知日本漢學素來保守,斯波勇於向外尋求學術奧援,遂其一己之學,卓然成家,在該時日本學界的確罕見。誠如他所自述的,引進西方的新知,無異是對該時日本拘謹的漢學學風的一種反抗。試舉一例,以概其餘:在《中國都市史》(2002)這本名著,斯波便企圖矯正之前過度強調城市的政治與行政性格,而側重城市的商業淵源與功能性。此書志在回應韋伯對中國都市的古典觀點,乃至為明顯。被詢及他為何挑選邊陲之區的台灣台南作為剖析的重點之一,他妙答因那個年代中國大陸並不對外人開放,無法從事田野考察,所以做此選擇。正緣他多番至台南地區進行實地考察,故能做鉅細靡遺的深入分析。而他對「境」的剖析,尤有所見地。又,斯波收入「岩波文庫」的《華僑》(1995),雖是綜合性的論述,但仍能窺見他卓越的史識。斯波點出16世紀以降,華人離境出外討生活,從「華僑」到「華裔」的不同類型及變化,實一針見血。
兼治中日西方之學
按民國初年,王國維(1877— 1927)於其備受推崇的《人間詞話》曾提出「境界說」,倚之品評中國詩詞;殊不知史學作品也有「境界」高下之分。斯波在日本傳統漢學的基礎之上,嫻熟運用鉅量、多樣的中文資料,加上吸收了西方社會科學,尤其是年鑑學派的精華,遂得成就其名山採銅之作。蓋斯波以一人之力,兼治中、日、西方之學,委實難得。余英時師便讚譽他「史學境界」甚高。而詢之日本代表性的學者,均眾口一詞,倘有國際大獎,則非他莫屬!斯波在本國事業發展的初期,頗受波折,最後方才回歸東大母校任教。之後則出任漢學研究重鎮「東洋文庫」的理事長、文庫長,因經營有方,名聞中外,為士林所推崇。又他得獎無數,胸前掛滿了勳章,2003年受邀擔任中研院史語所「傅斯年講座」,甫回國即膺選為日本學士院院士,從此得獎連連,若以天皇名義頒發的「瑞寶重光章」等等。更在2017年獲頒日本最高榮譽的「文化勳章」。2018年則與美國哈佛大學的宇文所安合得唐獎漢學獎,攀登榮耀的巔峰。以一個外國人研究異文化,最終能受該文化的肯定,其欣喜可想而知。在唐獎典禮,於他哽咽致詞裡,斯波除卻感謝恩師早年的教導,尚致謝了許多於其問學過程裡助其成學的中外學侶。
88歲圓夢登阿里山
他外祖父曾在北海道大學的農學部供職,到台灣阿里山調查過林相,受此啟示,斯波遂生一心願,盼望有朝一日得上阿里山觀遊古木參天的神木區。趁這次唐獎之行,88歲的他終得登高眺望日出的美景,圓其長久的夙願。末了,容可一提唐獎的花絮:原來唐獎教育基金會不敢怠慢獲獎者,故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,自不在話下。但正式宴席拘於形式,累日下來則頗難消受。於是,有晚我便自作主張,邀約斯波教授及其家人出外輕食。「夜上海」餐廳氣氛宜人,佈置雅致,菜色清淡而有巧思。當晚復有斯波日本友人林秀薇女士穿梭其間,閒話家常,意趣橫生,故得暢懷痛飲,賓主盡歡。另外,自是不容失禮另位得獎者——宇文所安教授。他稱:16歲始識中文,便愛上它,遂以學習中國古典文學為終身志業。此舉卻讓他父母憂心忡忡,怕他未來生活無以為繼;連他老師亦甚不以為然。可是他義無反顧,勇往直前,由於他的堅持和卓越的學術成就,52歲( 1997)那年便榮獲哈佛大學禮聘為「科倫特大學講座教授」(James Bryant Conant University Professorship)。要知此一講座的前身,乃是20世紀最偉大的政治哲學家羅爾斯。可見哈佛對他器重非比尋常!宇文滯留台北數日,突然思念起西式食物。於是有天午間,遂請他去義大利境外唯二的「花神咖啡店」(Café de Flore)共享午餐。一杯愛爾蘭咖啡下去,宇文先生身心舒暢,再佐以義式福里安三明治,秘書見其胃口大開,欣喜萬分。
(初刊於2018年11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