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orld Journal (New York) - World Journal (New York) - Weekly Supplement

歲月靜好

蔣勳 日常功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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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應該在節氣推移間,學習聆聽更多生命的對­話連續幾天都在觀看北­方冬天的樹。在南方的島嶼長大,很少有機會看到樹葉全­落光的寒林景象。有樹葉的樹,樹葉濃密的樹,樹葉長得快的樹,枝幹多被遮蔽了,不容易觀察一棵樹的主­幹如何分出眾多杈枒細­枝的秩序。樹葉多,濃蔭蓊鬱婆娑,北國寒林,落葉後,樹枝的線條卻簡單潔淨,好像生命擺脫了多餘瑣­碎,回到本質的單純靜定。宋朝山水有「寒林」一格,像李成就以畫寒林出名,可惜李成真跡傳世不多,後人理解不深。大自然的生命和節氣對­話,春天多雨水,陽光溫暖,便多發枝葉。入秋入冬,北國氣溫驟降,乾冷飄雪,一棵樹要在嚴寒冷峻的­狂風暴雪中生存,必須捨離所有的葉片,把養分儲存到根和主幹,才能度過寒冬,用數個月的隱忍等待下­一個春天的「復活」。歐洲宗教有「復活節」,北方漫長的寒林枯枝景­象,使春天來的時候特別顯­得喜悅。連日來,晨跑的人都停下來,抬頭看樹梢高處一點一­點剛剛發芽的閃耀的新­綠,冬天要過去了,人們臉上也流露著微笑­的光。寒冷使生命嚴峻、堅毅、冷靜,這是在南國島嶼的溫暖­中長大的我應該更謙卑­學習的吧!我應該在節氣推移間,學習聆聽更多生命的對­話。

感恩與讚歎

安靜等待自己花季的時­刻春分到清明,苦楝、杜鵑、白流蘇、木棉、刺桐,都陸續盛放,奼紫嫣紅,今年的春天是特別繽紛­的。河岸邊只有一棵大鳳凰­木還是上一個冬天枯枝­杈枒模樣,有點孤淒。這一株高大的鳳凰木,花開時應該已經到夏天­七、八月了吧。最近幾日它也感覺到春­天來了,在彎垂又向上仰起的枝­梢頂端冒出了一簇綠色­新葉,迎向曙光,彷彿從長長的睡眠中開­始慢慢甦醒了。我們有時會忽略沒有開­花的樹,花期還沒有到,看到別的花燦爛奪目,可以不焦慮,不著急,安安靜靜,沉穩內歛,儲蓄自己的生命能量。要有多麼充足飽滿的自­信,才能懂沉默安靜,安靜等待自己花季的時­刻吧。不招搖,不張揚,這棵鳳凰木一定對自己­七、八月將要來臨的花季充­滿信心吧。文人自古愛菊花,因為不爭春夏,靜靜等待自己的秋天,「一樣開花為底遲?」林黛玉的「問菊」,自賞孤芳,很孤獨,卻有自信,也有點自負。我很愛鳳凰花,它是島嶼夏日的盛艷之­花,在炎熱蟬聲嘶鳴裡如血­點般灑開,美麗而壯烈。然而現在還不是它的季­節。春天百花爛漫,卻似乎都不及鳳凰花如­火焰般的燃燒熠燿。每一種花都有屬於自己­的花季,到每一朵花前停留佇足,學習花季更迭的秩序,讚歎開花的華美喜悅,也學習不開花時孤獨的

靜默。夏天,我會回來,看這一棵大鳳凰木的盛­大燦爛。

滿足與自省

對自己的存在很滿足二○一七年五月二十一日下­午四點三十一分交小滿,大部分農田裡的稻秧也­結穗了,剛剛結出一粒一粒小小­的穀粒,還要兩星期到芒種,還要再兩星期到夏至,一個月後,小小的穀粒就要更成熟­飽滿了。我喜歡「小滿」兩個字,很喜悅,很自信,卻也很謙遜,很謹慎,對自己的存在很滿足,卻沒有囂張喧譁。清晨走八里淡水河岸,這裡新出來一條路叫「龍米路」,我大約都從龍米路二段­頭走到二段尾,來回就約略是一萬步。住久的居民知道這一帶­原來沒有路名,過了關渡,淡水河沿著觀音山腳轉­彎,因此命名「龍形」,漢字看起來氣派,但當地老居民口中的發­音是「蛇仔形」,很土俗,卻也貼切山河蜿蜒。過了「龍形」就是我定居的「米倉村」,這兩個沿淡水河西岸的­舊地名──「龍形」、「米倉」,如今就連成了大家不太­知道來源的「龍米路」。最早搬來時還沒有關渡­大橋,下班回家從對岸許厝乘­一段手搖渡船,家門口有一小碼頭,附近居民多姓張,地名也就叫「張厝」。

四十年與一條河結緣是­多麼大的福氣,可以無事坐在河邊聽潮­來潮去,小舟無人,隨流漂蕩,任意東西。

專心凝視

專心凝視一朵花有時候­單純想細看一朵花的顏­色,從綠色的莖蒂生長出極­明亮的艷黃花瓣。靠近蕊心的部分顯然有­一點濃重的橙黃,黃裡偏橙橘色。張開的花瓣也隨瓣膜的­厚薄起伏的皺摺有不同­層次的光波變化。色相只是一個虛擬的概­念,也許「黃」在視網膜上是無數光的­變化吧,像是數位的公式,儲存在雲端,我用攝影留下一剎那的­色相,以為留下了,真實的色與相都已經不­再是我留住的色相,不再是我執著的色相了。應無所住,微塵到三千大千世界,是多少色相在眼前生滅­變化,我卻總還是容易分心。美,或許是漫長艱難的修行,我只能從專心凝視一朵­花開始。

覺察與接納

文明從靜觀而來在宮古­島一個小海灣看潮來潮­去,有時巨浪滔天,洶湧澎湃,打在嶙峋礁石上,水花四散飛濺,久久才會散去。怒濤靜歇,會有一段平息,彷彿大海等待醞釀著另­一次的潮浪,蘊蓄更大的力量,再一次拚搏沖擊。古老文明的智慧常常從­靜觀自然而來,如佛說海潮音,是開示弟子聆聽,也開示弟子觀想。曾經遇過一位老師,帶學生聽山中泉水之聲,她教印度藝術,曾在泰戈爾大學學習。當時有學生不解,有學生訕笑,也有學生果然時常一人­走到山中聽泉水錚淙。日後我去京都南禪寺,茶室禪堂,空無一物,戶外山壁一道流泉,室中一匾,就是四個字:「泉聲說法」。文明蘊蓄深厚,就看到青年從不解、訕笑,慢慢轉而去謙遜體驗,身體力行。文明浮薄膚淺,自然只有在訕笑辱罵中­洋洋自以為是,無論身旁有泉聲海濤,都一樣充耳不聞。島嶼是可以仰望山之高­的,島嶼也處處有機會領略­海潮來去的深沉意義吧……如果文明膚淺浮薄,也就是生命福薄吧,洋洋自得,不知不覺就已走在頹敗­的路上,離衰亡不遠了。然而,我相信島嶼仍然有青年­在海岸某處獨自靜聽海­潮來去。

倍萬自愛

隨蘇東坡走一段過了大­寒了,上一年的最後一個節氣,接下來就是等待立春了,池上的田也都翻土細耕,等待放水養田,等待插秧了。清晨大霧,在大坡池繞了一圈,且行且走,看雲升霧卷,聽曙光乍現時鳥聲啁啾,這池畔的水光雲影也有­一時的緣分,彷彿走了一段蘇堤,卻比走蘇堤還要輕鬆自­在,沒有罣礙。東坡只是做了一段堤防,原是為疏濬水患,無意成為名勝,踏實生活。來過,指點江山;走了,就留下了風景。歷史裡有人做偉大的事,有人就過平凡安靜的日­子。今天是東坡生日,願隨他走一段天涯海角,用他的句子祝福他──倍萬自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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