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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和大神
位於廣東深圳市龍華區東環一路的三和人才市場,周圍密集地分布著廉價的飯館、網吧、旅館和雜貨店。眾多年輕人常年在這裡遊蕩,他們大多不願意找穩定的工作,做著日結百元的零工打發時間。賺了錢就去住旅館,沒錢的時候就露宿街頭。
2018年,日本NHK電視台的一部紀錄片將這些年輕人捧紅,他們被稱作「三和大神」。突如其來的疫情打斷了三和大神們的逍遙生活。沒有食宿、沒有工作、沒有口罩的「三無」大神,再一次遊走在生活和生存的邊緣。
疫情防控「老家」都沒了
湖北人李三(化名)已經十幾年沒回過家了。按照計畫,他應該會在附近找一家每晚50元的旅館過春節,等過了初七,就去找工作。但隨著疫情的加重,他被老闆請出了旅館,在大街上睡了一個多月。睡大街對李三來說倒不是什麼難事。他在三和一帶混了十幾年,只要身上沒錢了,他就會去睡大街。哪幾家店門口可以睡,不會被趕,他幾乎如數家珍。但隨著當地疫情防控工作的推行,三和人力資源集團大樓被封鎖,廣場、公園這些三和大神們曾經的「老家」也都圍上了欄杆。不得已之下,他只能去尋找新的住處。李三的新家在金龍華廣場附近的一個天橋下,這裡聚集了幾十位跟他差不多境遇的人,大家都沒有住處。除了一部分湖北人因為戶籍被旅館拒絕留宿外,更多人睡在這裡是因為:自己早就沒錢了。沒錢也就沒有吃穿,饑一頓飽一頓是他們的常態。而疫情又為這群人增加了一件難事:缺口罩。梁斌(化名)是李三的朋友。他意識到要戴口罩的時候,全中國各
地都已經一罩難求,即使有錢都買不到,於是他索性不戴。直到街邊開始出現免費派口罩的政府工作人員和義工,梁斌和他的同伴們才戴上了一次性醫用口罩。但由於口罩供應稀缺,並不能每天按需發放,梁斌臉上的口罩已經戴了10天。不過,對他們來說,一個口罩戴兩個禮拜也不是稀奇事。在梁斌周圍,有人口罩髒得發黑,有的已經起毛,有人的掛繩已經扯斷,靠透明膠黏在臉上。「反正我們沒幾個人口罩是合格的,戴和不戴都一樣。」梁斌邊說邊解開口罩,「幾天不吃飯都扛下來了,還怕什麼病毒?」疫情期間,這些流浪者的食物大部分都靠政府和社會愛心人士發放。但免費食物不是天天都有,得看誰消息更靈通,撞上了是運氣好,撞不上只能餓著。每天一到飯點,也會有小販到天橋這邊賣10塊錢一份的盒飯,偶爾會有些葷腥。以前打零工的時候,梁斌還是吃得起的,但他已經很久沒工作了。由於梁斌的戶口所在地湖南湘潭離湖北較近,他同樣被許多招工需求排除在外。在沒錢吃飯的境地下,三和大神都盼望著能快點找到一份工作。但即使如此,他們對工作也有著自己的挑選標準。
不願工作 只想接日結
梁斌最近接觸到的一個工作是在高速公路上測體溫,這個工作被他拒絕了。「一天工作18個小時,工
資才100多塊,人家廠裡一個小時就27塊了。」梁斌說。那為什麼不去工廠呢?梁斌說他被黑工廠騙過,一天只能睡四個小時,而且「工廠裡面太累了,吃不飽,沒力氣」。也有人建議過梁斌去做分揀快遞的工作,但他不想一直站著。招工中介張銘(化名)對此很無奈。張銘幾個月前也是三和大神之一。他在電子廠打工,幹一個月玩一個月,形容自己是個廢人。一位路過的女生改變了他。對方給露宿街頭的張銘送了一床被子,他特地加了對方微信表示感謝。此後,對方時常鼓勵他,不要對生活失去信心。「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。」張銘說,是那位女生讓他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。今年年初,他去找了一份穩定的中介工作,一方面一個月能掙好幾千;另一方面,他也想幫助曾經一起流浪的人們脫離困苦,好好工作,過上體面的生活。不過,張銘的中介工作並不順利。他手裡有很多不限戶籍的工作,大多在工廠。可是,張銘幾乎問遍了三和一帶所有的露宿者,98%的人都拒絕了他提供的工作,只願意做日結工作。他本以為疫情的來臨會讓大神們更渴望一份包吃住、有口罩的穩定崗位,可他發現自己錯了。但無論如何,張銘還是想幫一幫他們。他的手裡偶爾會有工廠拿過來的口罩,也會帶給三和的老朋友。有人說他是好人,他覺得自己算不上,只是做了雞毛蒜皮的小事。
拒絕安置 寧回自由大街
三和大神們盼望的日結工作並不是每天都有,因此大多時候,他們都在街上閒逛。考慮到他們的安全問題,疫情開始後不久,龍華街道辦民政組就開始組織設立社會閒散人員的臨時安置點,為這些流浪者們提供可以免費吃住的地方。龍華區目前有兩個臨時安置點,分別設立在新華中學和偉民小學,到目前為止累計收治過800人,最高峰同時收治了400人。據民政組的工作人員于小麗介紹,安置點內提供基礎食宿,包括水、泡麵、八寶粥、涼席和被褥。安置點採取自願進入的原則,龍華各個街道的社區工作人員,會將其接進來暫避疫情,並不會設戶籍限制。安置點會對收治來的閒散人員進行核酸檢測。目前核酸檢測已經做完,為了避免疫情散播的風險,安置點暫時不能再加入新成員。由於社會閒散人員沒有固定收入,安置點還會為他們聯繫工作。但讓于小麗無奈的是,介紹去工作的那批人,有一部分在幹了兩三天之後就拿錢離開了,重回大街流浪。對於這樣的結果,于小麗也束手無策。她說,安置點人員需要24小時值守,不僅要滿足收治人員的一日三餐,還要處理他們的日常糾紛、幫他們聯繫工作,負荷已經很重。現在,于小麗也不知道安置點會開設到什麼時候。一位曾進入安置點,又從工廠中逃出來的人,大家都叫他粉哥。他表示,安置點內的伙食太素,介紹的工廠工作也不適合他,他更想出來待著,「有比我還要慘的流浪漢,我覺得他們更應該進去」。粉哥有一輛摩拜單車,鎖是用石頭砸碎的。一個黑色塑料袋經常掛在車上,他身邊的人說,那是粉哥用來喝水的袋子,喝完了再找個水龍頭接。他和很多三和大神一樣,有錢了就去旅館開房,可以洗澡上網,沒錢就去公廁。這一天,他剛剛去公廁洗了個頭。以前,粉哥的生活不是這樣的。去年他還在惠州做銷售,能夠維持正常生活。但他好賭,網路賭博讓他把存款輸了個精光。由於和家人早已斷聯,走投無路之下,他借錢來到深圳,加入了在三和打零工的隊伍。粉哥不願意去工廠。現在的他在大街上睡紙箱,前些日子天氣比較冷,他就和幾個同伴一起抱著睡覺。「我現在就遊手好閒,至少我自由。」粉哥說。疫情還在持續,粉哥們常去的網吧和圖書館都關門了,許多人因為沒錢變賣了手機,基本上沒有什麼娛樂活動。粉哥周圍,有幾個人在討論用網貸的錢去一趟澳門,「再賭一把」。到了真混不下去的時候,這群人的最終歸宿是被救助站送回老家。但大多數人都不想回去,有的人覺得自己混不好沒臉回去,而有的人覺得自己早就沒有了家人。繼續留在三和做「幹一天玩一天」的大神,被更多人認為是最好的出路。三和大神是外界給他們的代號,但他們從不這樣稱呼自己。「我們都不是真正的三和大神,真正的大神一眼就能看出來」,天橋下的一個人說:「他們臉上沒有表情,從來不和人說話,總是獨來獨往,沒人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。」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