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orld Journal (New York) - World Journal (New York) - Weekly Supplement
地球盡頭的盡頭
兩年前,印第安納州有個律師寄了張七萬八千元的支票給我。這筆錢是我姑丈沃特給的,距他過世已經六個月。我從沒想過沃特會給我錢,當然更不可能指望有筆錢從天而降。我因此覺得為了紀念沃特,應該把這份遺產用在特別的地方。那時正巧我多年女友(土生土長的加州人)答應我要一起好好度個假。她母親高齡九十四,身體不太好,短期記憶越來越差,她便搬回聖塔克魯茲定居,以便照顧母親。她為了感謝我的體諒,衝動之下脫口而出:「我願意跟你一起去旅行,去你一直想去的地方,全世界不管哪兒都行。」我聽了這話之後的反應是:「南極嗎?」(但實在想不起為何有此一答)她立時杏眼圓睜,我早該更敏銳讀出那眼神的含義,然而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加州人習慣了溫帶氣候,我想讓她的南極之旅舒服一點,便決定用沃特留下的那筆錢,訂了最豪華的行程——為期三週的「國家地理雜誌林布拉德郵輪探險之旅」,去南極、南喬治亞島、福克蘭群島等地。付了定金之後,只要我和加州人聊到這件事,不免忐忑開起玩笑,說天氣會冷得要命啦、船到了南冰洋一帶會顛簸得很厲害啦等等,不過這些她
都願意承受。我一直要她放心,等她看到企鵝,一定會很高興走這一趟。然而等到該付餘款了,她卻問我有沒有可能延期一年再去。她母親的狀況不太穩定,她不願意離家那麼遠,萬一有事絕對趕不回來。事情到了這地步,我也隱約生出不太想去的心情,更想不起自己當初為何會提議去南極。要說是出於「在南極融化之前去親眼看看吧」的念頭,未免也太悲觀,像是自我放棄——幹麼不等南極真的融化,把它從「想去景點清單」直接劃掉算了?而且我對這「第七大陸」變成世人的某種戰利品,也頗不以為然,它實在太遠、花費太高,一般觀光客根本去不起。當然,南極不僅有企鵝,也確實有奇特的鳥種可看,好比白鞘嘴鷗(Snowy Sheathbill ),和在全世界最南端繁殖的鳴禽亞南極鷚(South Georgia Pipit )。只是南極的鳥種實在不多,況且我已經逐漸學會接受「不可能看遍世間鳥種」的事實。那幹麼還要去南極?我想得出的最好理由,就是「我和加州人完全沒做過這種事」。我倆從累積的經驗學到,我們最理想的出遊就是三天行程。我想要是我和她在海上共度三週,完全無處可逃,說不定會開發出我倆的新極限。如此我們就能一起做一件「這輩子本來有可能一起做,卻始終沒做的」事。於是我同意延後一年再去,自己也從紐約搬到聖塔克魯茲定居。後來加州人的母親跌了一跤,雪上加霜,她更怕放母親一人在家。事已至此,我明白自己不該增加她的負擔,便主動說她不用去南極了。所幸我二哥湯姆剛退休(這世上可與我同住一間小艙房達三週之人,我也只想得到他了),可以遞補她的空缺。我把原先訂的雙人床改成兩張單人床,又訂購了保暖橡膠靴,和一本非常詳盡的南極野生生物圖鑑。但即使都走到這一步,眼看出發日期越來越近,我還是無法坦然說自己要去南極,只會不斷說「看樣子我是真要去南極了。」湯姆說他很興奮,只是我自己覺得這一切越來越不真實,也越來越沒有開心等待啟程的那股興致。也許是因為南極讓我想到死亡——想到飽受全球暖化威脅的南極生態之死;想到我自己的死也代表看到南極的最後期限。但我變得分外珍惜與加州人尋常的生活節奏——望見她早晨的臉龐;聽見她傍晚探望母親歸來,開啟車庫門的聲音。我打包行李時有種感覺,彷彿走這麼一趟,只是因為錢已經付了。時間回到一九七六年八月的聖路易。傍晚很涼爽,我和爸媽就在露臺上吃晚飯。廚房裡電話響了,我媽起身去接,隨即叫我爸去聽。「是依爾瑪。」她說。依爾瑪是我姑姑,和沃特住在德拉瓦州的多佛。顯然大事不妙,因為我記得我也去了廚房,站在我媽身邊,依爾瑪當時不知在電話裡對我爸說了什麼,只見我爸猛然打斷她,像是動了怒,對著話筒大吼:「依爾瑪,我的天啊,她死了?」
沃特和依爾瑪是我的教父教母,但我其實和他們不熟。我媽受不了依爾瑪——她堅稱依爾瑪被父母寵得太不像話,而為此吃虧的則是我爸。沃特是退役空軍上校,後來當了高中輔導老師,儘管他感覺好像比依爾瑪可親,我對他的了解,大多還是從他自費出版的書《博大精深的高爾夫球》而來。書裡講的是他從高爾夫球習得的人生智慧,他送了我們一本,我既然什麼都讀,這本當然也不例外。和我比較熟的,是沃特和依爾瑪的獨生女蓋兒。這女孩高䠷秀麗,天不怕地不怕,後來到密蘇里州念大學,就常過來看我們。這通電話響起的前一年,蓋兒大學畢業,在維吉尼亞州的威廉斯堡找到銀匠學徒的差事。依爾瑪打電話來是通知我們,蓋兒在大雨的夜裡
獨
自開車,要趕去俄亥俄州聽搖滾演唱會,結果車開到西維吉尼亞州,在某條狹窄多彎的公路上失控。那幾個字依爾瑪顯然說不出口,但我們都明白,蓋兒死了。十六歲的我懂了什麼是死亡,不過或許是因為爸媽並沒帶我一起去出席葬禮,我並沒為蓋兒哭泣或悲傷,反倒有種感覺,覺得她的死以某種方式進入我腦中——彷彿我對她的記憶串成的網絡,被什麼惡毒的電燒針燒成壞死,如今成為一片無用的空間,一片充塞最底層醜陋真相的空間。這空間無比險惡,神智清楚之人絕不會越雷池一步,但我可以感覺得到,有個真相存在某道心理防線後,那就是我的美麗表妹再也無法復生。這場意外的一年半之後,我到了賓州成為大
學新鮮人。有回我媽轉告,依爾瑪和沃特邀我去多佛度週末。我媽嚴詞叮囑我非去不可。我想像中那個多佛的家,正是我腦中充塞醜惡真相的空間之化身。我惴惴不安赴約,結果那個家果然一步步讓我的憂心成真。屋內整理得井井有條,散發官邸那種令人窒息的簡潔端正之感。垂地的窗簾十分硬挺,每道褶子都一絲不苟,彷彿在說蓋兒的呼吸或舉動,也動不了這些物事一絲一毫。姑姑頭髮全白,頂著如窗簾硬挺的髮型,赭紅唇膏和厚厚的眼線,把她的臉襯得更白。我這才知道,原來只有我爸媽叫依爾瑪「依爾瑪」,大家都叫她「法蘭」,也就是她娘家姓的簡稱。我原本很怕會有聲淚俱下的傷心場面,沒想到法蘭對我話匣子一開,竟然沒完沒了,只是語氣顯得刻意,嗓門又拉得老高,從幾分鐘講到幾小時。而她講的內容——這房子的裝潢啦、她和德拉瓦州的州長很熟啦、我們國家的走向啦,這些都和我們的尋常感受毫不相干,也因此無聊至極。沒多久,她講到蓋兒,也是同樣的語氣——談蓋兒的本性
、蓋兒藝術天分的特質、蓋兒對未來的規畫太過理想化等等。我很少開口,沃特亦然。我姑姑滔滔不絕固然令人難以忍受,但我或許已然明瞭,她所處的那片空間,本身就令人無法承受。用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,聊這種無謂的話題,而且沒完沒了,是或可在那空間倖存的一種方式。確實,她也可能藉此讓訪客在那空間得以倖存。講白一點就是我覺得法蘭因為這場巨變,神智已經不太清楚。那個週末,我唯一得以脫離姑姑喘息的空檔,是沃特開車帶我遊覽多佛,參觀多佛的空軍基地。沃特是斯洛維尼亞裔,個子瘦高,鷹鉤鼻,頭上只剩耳後那撮頭髮,而有了「光頭」的綽號。我讀大學那幾年,又去過沃特和法蘭家兩次,他們還來出席我的畢業典禮和婚禮。這之後的許多年,我和他們除了寄寄生日卡片、聽我媽轉述她和我爸去佛羅里達州看他們的經過(我媽不喜歡法蘭,總免不了加油添醋)之外,就沒什麼聯繫了——沃特和法蘭後來搬到佛州的波因頓海灘(Boynton Beach),住進一個環繞高爾夫球場的公寓社區,我爸媽不時會出於義務去探望他們。只是我爸過世後,在我媽逐漸不敵癌症的這段期間,發生了一件妙事——沃特突然愛上了我媽。這時的法蘭已因阿茲海默症神智錯亂,住進了安養院。由於我爸生前也罹患阿茲海默症,沃特便主動打電話給我媽,一來尋求建議,二來相濡以沫。照我媽的說法,沃特後來竟自個兒去了聖路易一趟,他們才察覺這是兩人首次獨處,發掘出彼此諸多共同點——他們都樂觀開朗、熱愛生命;另一半不僅都是法蘭岑家的人,而且個性同樣頑固陰鬱。沃特和我媽就此墜入目眩神迷、水乳交融的二人世界,愛苗隨之萌生。沃特帶她去市中心她最愛的餐廳,飯後他開她的車,卻不慎害輪胎上方的車側擦過停車場的牆,微醺的兩人呵呵傻笑了半天,最後達成共識,平均分攤修車費用,就當成兩人的祕密,誰也不許說出去。(沃特最後還是跟我說了。)他回佛州後沒多久,母親病情加重,搬到西雅圖我二哥湯姆家,度過最後的時光。沃特卻做了規畫,打算去西雅圖看她,延續兩人方燃的愛火。他倆對彼此的感覺是——他依然展望未來,她則悲喜交集,心知自己早已錯失良機,悵惘不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