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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4歲智鄰 優雅老後典範
三年多前(2019年2月)我搬進位於加州Walnut Creek的老年社區Rossmoor。這裡約有上萬人、200多個俱樂部,是一個多族群的大社區。華人約500多人,早來者大多是49年直接從大陸來美留學,或是後來陸續從港台過來。近年大陸改革開放後過來者,不少人已到退休年齡,人數逐漸增多,大家相處和睦。在我參加的社交舞、華人合唱團的活動中,一位看上去80歲左右、端莊優雅慈眉善目的女士特別引我注目。她熱情地跟我打招呼,歡迎我這位新成員,介紹自己名字是Theresa,讓人一下子感到暖暖的情誼。她輕盈的舞步,挺直的腰身,靈動的旋轉,讓人無法相信她已91歲,搬進Rossmoor 30年了,是社區的第一批華人。後來才知道我們兩家步行不過兩分鐘。她的上海腔、輕盈舉動總讓我不自禁想起我媽,在我眼裡,她就是民國時代知文達理的大家閨秀,讓我想起「上海名媛」這個稱呼。我稱她「王阿姨」,她很高興。別人都叫她Theresa,或周太太,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稱呼她的原姓氏。王阿姨(本名王仁霖)告訴我她1950年初來美國讀書,先生一年前剛去世。當時還不熟,我也沒敢多問,但總在想什麼時間可以聽她講講過去的故事。
一個月前,Rossmoor的報紙頭版刊登了對王阿姨的長篇採訪,立刻勾起我三年前的願望。我打電話祝賀她,小心翼翼問「什麼時候能聽您講講您的故事?」她說:「那你可得快點,不要等到我說不出話了。」她提醒了我,94歲這個年紀的人還有多少人能有清晰思路和準確表達?她的中英文談吐隨口而來,以至於我以為她是「一個永遠年輕的老人」;於是我第二天就登門拜訪,每周一次去她家聊天。像一幅幅畫面,王阿姨的生活軌跡在我腦海中朦朧浮現。
上海出生 童年頻逃難
王阿姨1928年出生於上海,父親王振芳曾任上海中國銀行襄理,以及雲南、廣西和廣東省中國銀行的經理;母親生了七個子女,王阿姨是四個存活孩子中的老大。王阿姨小時候住在Jessfield Road(今萬航渡路)中國銀行的大院,院內有很大的草坪和禮堂,她父母的婚禮就是在這裡舉行。看得出她十分難忘童年時光。然而童年回憶不堪回首。上海作為帝國主義的十里洋場,中國人低人三等,王阿姨的爺爺曾為猶太人哈同做事,那時整個南京路都是哈同的天下,紅頭阿三橫行霸道。她爺爺後來自己開店,賣的貨價格低於哈同的商店,就被硬逼關門。1937年「八一三淞滬戰役」,上海淪陷,九歲的她常常瑟瑟發抖地聽著隔壁《汪偽「七十六」號特工總部》裡傳來愛國者在暴行下的慘叫聲,她還親眼目睹過日本人槍殺乘中國銀行班車回家的三位青年。
1938年她父母攜全家和部分職員離開上海,正懷孕的母親帶著幾個孩子艱難顛簸,先乘船到香港,再飛到桂林,乘汽車經貴州到昆明。貴州的土匪十分猖獗,在黃果樹瀑布的24道彎路上,王阿姨就看到打劫的土匪把血淋淋人頭掛在木樁上。在昆明,上學沒有教室,學生都坐在地上,黑板掛在樹上。那時警報常常響起,大家就往城門外逃。王阿姨親眼看到天上成排的日本飛機成串地投炸彈,炸死了數百平民,血肉橫飛的屍體貼附在城牆上,慘不忍睹。好在不久後陳納德將軍組建的飛虎隊到達雲南,與日本飛機激戰,日本的轟炸才日漸稀少。王阿姨的父親是雲南中國銀行首任經理,把中國銀行的基金轉到大後方,為大戰區匯款,扛起民族救亡的使命。他和陳納德將軍很熟,中國銀行的禮堂常常在周末辦舞會,邀請飛虎隊和西南聯大學生跳舞。王阿姨見過很多英勇的飛行員,也在那時學會了交誼舞。抗戰勝利後,王阿姨父母搬回上海,她則直到1947年中學畢業後才回上海,在震旦女大讀書。那時的上海已繁華不再,物價飛漲,貨幣貶值,所有的黃金、外匯必須兌換成金圓券,還被挨家挨戶搜查;而金圓券一跌再跌,成了廢紙,老百姓苦不堪言。
飄洋18天 來到舊金山
1948年王阿姨父親任職廣東省中國銀行經理,1949年又遷到香港。王阿姨隨父到香港,但卻遲遲進不了大學,因為從大陸過去的年輕人太多了。1950年1月,她乘President Cleveland號船(船東正是Rossmoor領地的原主人Dollar Steamship,似乎冥冥之中為她40年後的退休指航),飄洋過海18天來到舊金山,又乘火車到達North Carolina(北卡州),進入了Meredith college(女校)。有意思的是,在王阿姨離開上海後不久,我出生來到上海;北卡州也是我到美國的第一個州。我們愈聊巧合愈多,她走過的每一地,我都在步她的後塵。王阿姨來美國前已讀過大三,到美國接著讀社會學,不僅要過語言
關,還有大量專業術語,甚至要學老式英語,十分困難。這也是她第一次獨立生活。大學畢業後,社會學很難找到工作。王阿姨在哥倫比亞醫學院病理實驗室做過研究工作(又和我後來工作的實驗室在同一樓層)。也在出版社工作過,還在Berlitz College當過中文老師。
1951年在紐約的一個聚會上,王阿姨遇到了周鶴先生。聊天中得知他也來自上海,曾是交大的最優生,1949年乘最後一班船到美國,當時正在NYU讀博士,這位理工科的青年才俊,一眼相中了聰慧、有才學的王阿姨。
當時到美國的華人青年男女有10 :1的懸殊比例,周鶴再書呆子,也不會放棄一絲的機會。他頻繁地約會王阿姨,他的帥氣、優秀和紳士風度也深深打動了王阿姨;周鶴決定放棄博士論文,去工作以養家糊口作為最實際的保證,不久兩家父母同意了他們的婚事。
1953結婚 生活無所不能
1953年王阿姨和周鶴先生結為夫妻,有了一女一子,從紐約搬到了新澤西州(也是我居住過的地方)。周先生醉心機械設備的發明,先是在公司當設計師,後來開廠做自己的專利產品(獲60多項專利)。王阿姨則包下所有家務,從一個家境殷實的大小姐變成精於廚藝、縫紉且能刷牆、修理…無所不能的家庭主婦,甚至還幫助周先生在自己家的車庫製造產品,讓周先生的事業愈做愈成功。兩個孩子繼承父母優良品質,都喜歡學習,從小就是全A生。女兒畢業於MIT,現任Berkeley大學建築系主任;兒子畢業於Brown大學,是心臟外科專家。王阿姨不僅相夫教子,還為自己的父母養老送終。
王阿姨父母1962年從香港退休後搬來與他們同住。母親中風時,是王阿姨第一時間搶救、掰開緊鎖牙關,掏出堵在咽喉的舌頭。送上救護車前,母親甦醒了。出院後王阿姨不懈地為母親按摩調理,終於痊癒,又活了10年。如果只用相夫教子、孝敬父母的傳統美德來形容王阿姨,絕對不夠全面。1982年父母去世,孩子離家後,王阿姨做過義工、當過紐約華美協進社婦女會會長,還學習了國畫,畫得極專業。
1989年,王阿姨夫婦和和其他七對夫婦,都是1950年從中國到了紐約的30年的好朋友,結伴搬到Rossmoor退休養老,他們八對夫婦在Rossmore的故事登載在2002年1月時代周刊上,其中有人已是百歲。
那時華人只有40來位。 90年他們成立了第一個華美協會,周鶴先生擔任過第三任主席。捐款建立了社區公車站和數個俱樂部;周先生還擔任過交大美國校友會基金會主席,多次組織為母校捐款,並設立以母親命名的獎學金,資助交大的貧困生和獎勵優秀教師。
王阿姨在Rossmoor已經生活33年,她熱心參加各種活動,至今還一直參加合唱團、交誼舞、排舞( Line dance)、話劇、麻將等團體,每天外出走路2000至4000步。平日早晨還未起身,先在床上做一套伸展運動;晚上看電視,腳踩足底按摩器。她不僅自己開車,還常常接送不會開車的朋友。前一段她去打乒乓,沒人敢跟她打,大家都勸她,萬一摔了後果難料。和她一起跳排舞的朋友說起王阿姨「戴著口罩跳兩小時,連我們都受不了,她卻堅持到底。真讓人佩服。」聽說我想學畫,把她保存多年的宣紙,毛筆送給了我。
黃昏人生 幸運遇智鄰
我似乎一路都在尾隨著王阿姨的路徑,從上海—北卡—新澤西—紐約—舊金山,最後退休也搬進了Rossmoor,晚年居然還開始學畫了,巧得有點神奇。她生活規律,也很自律。她雖然不忌口,但因為輕微三高,絕對不吃精米白麵,控制三餐分量,至今除了戴助聽器,一切功能正常。按摩師一周兩次上門服務,緩解她腰腿疼的症狀。儘管她的鐘點工一周會來兩次,但她仍然自己燒飯、整理東西。我一直擔心有一天不能處理名目繁多的帳單,但看到王阿姨房屋、水電、稅務、保險無一不是自理,把每一筆支出都記錄在冊。重要的是王阿姨的心態非常平和,先生去世後,未免孤獨,她努力讓自己走出去,交友也是她至今頭腦清晰、中英文皆流利的原因吧。她認為參加教會的查經班,對自己的心態有很大幫助,遇事鎮靜,懂得放下煩心事,現在連不吃安眠藥都能安睡。她告誡自己:不抱怨、保持心情舒暢、愛自己也愛別人。面對疫情的陰霾,她眼裡看到的卻是唱歌的小鳥又飛回來了,她說:「我每天要感激三件事,比如今天,第一要感謝小浣來看我;第二,我的玫瑰花開了;第三,兒子每天打來電話。想想就會開心。」我有幸在自己的黃昏人生遇上積極享受晚年的王阿姨,近乎一個世紀的大動盪,給了王阿姨在曲折人生中獲益的真諦。我們雖是兩代人,但當和她聊天時,卻有很多共鳴。我年輕時沒有耐心聽父親講過去的故事(讓我後悔不已),現在的我,無比珍惜還能夠聆聽年長鄰居的人生經歷和至理箴言,她的智慧,情愫和修養讓我深為景仰。 □